无声告白
黄叶
- 虐.
- 叶修去世设定.
- 一万字短打复健.
- 对黄叶一点情怀和浪漫.基本上全在里面了.
（一）
下雨了。
黄少天一向不喜欢下雨。确切的说，他曾经喜欢，还给账号卡叫夜雨声烦。后来，这玩意跟钩子似的，一刷心里一大片血肉：触景生情，睹物思人……总之，就那几个词。
“到这了，行吗？”黄少天踩了刹车，冲副驾说。
副驾上正坐着苏沐橙，她点点头。想了想，又从怀里抱着的其中一束花抽了一枝，递给黄少天：“叶修送你的。”
黄少天笑了，“你怎么知道的，托梦啊？”
“嗯，托梦。”苏沐橙很认真的说：“他让你重新开始。”
“还怪神的。”黄少天摸摸鼻子，接过花，嫌弃道：“品味真差，行了，我收了，去吧。”
“你不来吗？”苏沐橙问。
黄少天说：“去了就要哭，多没出息，俗话说真的英雄敢于承认错误再次改正，都知道要丢人，干嘛非要显能，再说我是个什么身份啊，又不待见我，平时就说我吵死人，别扰了……”
苏沐橙哎呀呀地叫着，迅速下车了。
“…他清梦。”黄少天兀自补完几个字，顿了一下，拿烟盒敲了根烟，点燃，深深吸了一口，没吐出来。抽了这么多年，味道还是有点呛人。
苏沐橙很快就下来了，前后大约半个多小时，比起过去动辄半天，效率高的很。
黄少天有点诧异，问道：“说完了？”
“嗯。”苏沐橙系上安全带，嘴里碎碎念着：“注意安全注意安全。”
“这么快？”
“对啊，和哥哥说了这么多年，他也该听烦了，所以要少一点。至于叶修嘛，”她稍微顿了一下，若无其事地清了清嗓子，“他心那么大，又很固执，万一他现在变得脾气差了，以后不给我托梦了怎么办。”苏沐橙煞有介事地说。
“……而且，”苏沐橙停了一会，说：“也很久了。”
黄少天沉默片刻，嗯了一声，便踩下油门。车驶离墓地，径直远去。
第五年。
当年荣耀世界邀请赛结束，整个荣耀圈沉浸在欢欣鼓舞之时，身为领队的叶修却彻底无影无踪，粉丝当做又一次沉默媒体的大神之举，职业选手们则戏谑地称之为“二次退役”，甚至开了盘口，赌叶修什么时候“三次复出”。
荣耀圈的年轻化决定了它更谢的速度极快，叶修的离开引起过一阵波澜，但不可能一直持续下去，顶多为他不可思议的历史里再添战绩。
所有人——甚至包括最亲密的朋友，都被瞒得滴水不漏。
总而言之，当十三赛季将要开赛时，久未露面——但刚刚拿下十二赛季冠军的兴欣战队，很低调地召开一次发布会，记者们极其兴奋：叶神又要复出吗？兴欣还要强到什么地步，给不给别人活路了！
此时叶修已经离开公众视线三年，谁也不知道他的状态保持到哪个水平，但没有人会怀疑这位荣耀史上最顶尖大神的实力。上一赛季的苏沐橙简直像开了挂了，实力飙到不可思议，连带着兴欣整个赛季都全程处于爆发期，场场大比分，如果再有叶修的重新加入……
记者们严阵以待，手拿着笔，期待到甚至有点发抖。
正在这时，苏沐橙出来了。
记者翘着脑袋看入口通道，一分钟，三分钟……他们终于确定没有人要继续出来了，这次的发布会，却是只有苏沐橙一个人吗？敏锐的记者发现，甚至连新闻官也不见了，兴欣这次，是、竟然真的完完全全把发布会交给了苏沐橙一人。
这也算是史无前例！记者们开始奋笔疾书。
苏沐橙静静看着他们从激动到失望，再从失望到诧异，始终不发一言。
孤身一人的感觉真不好啊，以前总会有叶修陪着她，即使暂时不在，她也知道那人永远藏在某个落魄的小角落，随时要蹦出来吓大家一跳，她所要做的，就是全力以赴，等到那个时候，哈哈大笑，嘲笑所有被吓到的人。
可是这次，她快要坚持不下去了。
“感谢大家的到场。”苏沐橙拿起话筒。
立刻有人举手：“恭喜上赛季兴欣战队拿下总冠军，但我们发现兴欣整体的风格都和以往大不一样，能说说是为什么吗？”
“我们是为了纪念一个已经逝去的人。要是不强硬点，怎么让他看到决心呢？”苏沐橙笑了笑：“上赛季的冠军，只能是兴欣的。谢谢，下一个。”
这个问题被一带而过，记者们的好奇心却被勾起来了，有人问道：“纪念谁？”
苏沐橙顿了一下。她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，深吸一口气。她已经哭过太多次了、太长时间了，连泪腺都在钝痛，她想哭，但叶修之前告诉过她，要坚强，那么，她就一定会坚强。
她和他约好的事，从来没有失信过。
“……我们纪念的、逝去的人，是……”
（二）
送走了苏沐橙，黄少天彻底无事可干。车窗外仍笼着雨水，他掐了烟，寻思还要多久能回晴。算来算去，发现他还是得冒着雨开车回去，实在令人讨厌。
手机正响起来，黄少天瞄了一眼，是陈果。饶实说他和兴欣的老板娘不算熟，点头之交的关系。他接起电话。
“喂？”
黄少天嗯了声，示意他正在听。
陈果听着对面的沉默，心忽然就冷了一下。
她以为第五年了，对于叶修的离去她应该渐渐地放下，但她发现根本不可能，只要和那个人有过联系的、曾存在过的角落，留下痕迹的碎枝末角——或多或少地都被烙上一层浅浅的刻印、它就像一根尖锐而不引人注意的刺，不断地将一个人变到面目全非，甚至你几近陌生的样子。然后第无数次，当你掏出一张初版的账号卡时，你会想到他；当你无意中看见某个弯腰走路、慢悠悠的人，忍不住跑过去拍他肩膀时，你会想到他；当你梦里醒过来，期待着有一点烦人的烟味，或者脏兮兮的外套时，你会想到他；当几年后，兴欣来了新队员，给小嫩丁扯皮吹牛时，总要有几次停顿，吸一口气才能避过某个话题时，你会想到他。
你总会想到他，在他所不能继续的每一秒里。
黄少天变得沉默。其实他本装得蛮好，可惜退役后便原形毕露，毕竟不再需要担心粉丝的关注。陈果想，他有点像一座塔，在湖边，摇摇欲坠，快要倒下的样子，可他总是继续维持平衡，停在那一线距离上。精准、纯粹、机械的稳定。
黄少天等了一会，那边不知道什么原因，始终没答话，过了会甚至传来断断续续的泣音。
黄少天轻微地叹了口气，要换做以前，他早一车垃圾话外加砸电话甩过去了。可如今他没心情，也不是伤心欲绝，肝肠寸断，太他妈矫情。只是他懒了，或者说成熟了。说垃圾话脑子容易缺氧，容易死，叶修那混蛋临死前还得叮嘱叮嘱，让自己晚点翘辫子，他怎么那么多心思呢。
黄少天想着，不过叶修难得求他，那他就勉为其难答应一次吧。
那边陈果哭的越来越大声，苏沐橙接过来，也没说什么，只让他好好休息，随即挂了电话。
黄少天盯着手机看了一会。
他其实不大理解，为什么要哭呢？当时叶修病危，黄少天和他在医院见了最后一面，晚夏，初秋。第二天叶修便去世，他作为叶修最好的朋友出席，木着脸站在灵堂一角，浑身都是麻疼的。黑白色穿来穿去，风有点凉，哭声不绝于耳。黄少天很是鄙夷：我都没哭啊。活着的时候，那臭屁的家伙孤家寡人，谁也不待见，死了反而缠来成群的人，这么能耐，这么大神，有本事别死，装什么范儿。
你能吗？
不能吧。
黄少天得意了，他终于赢了叶修一回。
叶修。那个他从光怪陆离、混沌茫然的青春期开始，就一直喜欢的，喜欢了那么久的人。此刻他死了，而自己还活着。他甚至连表白的机会都没有，那人就这么干脆地走了，死因都令人捉摸不定，说是器官衰竭，谁知道呢？就好像叶修是上天专门派来给荣耀捣乱的混蛋，时间到了，便利落地退役离开。
黄少天想起世邀赛决赛那天，叶修叼着烟，和他说了一句话：“没有谁离开谁就活不下去啊，要是我哪天走了，你可千万别寻死觅活的，丢人。”
当时他怎么说的来着？哦，对。
“滚滚滚，真以为我暗恋你啊。”
（三）
叶修收到医院的确诊书时，大约是快十二点的时间。队员闹哄哄地抢午饭，黄少天冒头炫耀说，他把叶修的鸡蛋羹一波带走了。叶修笑笑，没理他，随手拆开那封信。然后他一目十行扫过，目光在篇末顿了几秒，随即若无其事地合上，重新塞到信封里
黄少天嚷嚷：“叶修你赶紧过来啊！这帮臭不要脸的都快把饭吃完啦！”
“黄少你还是先把鸡蛋羹咽下去吧……”李轩弱弱地说。
“马上就来。”叶修说。
他起身，把信封扔到沙发上，像扔掉一团毫无用处的废纸团。
饭后。
“你知道什么是守恒定律吗？”叶修突然问。
黄少天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眼神看着叶修，活像他或者叶修刚吞了一只青蛙。
“我说，你至于吗？”黄少天说：“欺负我们蓝雨没高材生啊，有队员上过大学了不起啊，我跟你讲当年我也是理科班响当当一名……”
“就说知不知道吧。”叶修打断他。
“废话啊，守恒定律，不就是那一大堆能量变来变去，结果都是一样吗？”黄少天看看表，心想训练时间都快到了，叶修还有闲情科普，难不成在总结赛里再来一场“物理”胜负？砍断几根柱子，直接崩了全图？
叶修点了根烟，在雾里斜眼瞅着他。
尼玛啊。黄少天想。他居然从叶修脸上看出了欲言又止，世界是要毁灭了吗，不知道现在忏悔还来不来得及，比如还给神一杯鸡蛋羹什么的。
长久的沉默。直到黄少天觉得有点不对劲时，叶修哈哈哈笑了起来。
“看把你吓的，至于吗？”叶修掐了烟，边扯着他走，边毫不在意地说：“走，训练。先把冠军拿了再说。”
黄少天泪流满面。
走出储物间的时候，阳光骤然强烈，两人越走越慢。天上云彩断断续续飘了几缕，像被扯断的丝绸。蝉无休无止地蜂鸣着。偶尔一点细细的风，也愈发显出空气的凝滞。
黄少天一阵心悸，他看向叶修在光下冷冷的、泛着白的手，那手骨节分明，修长而有力，指甲修得很齐整，指尖略有一点细，让人一看就升起想握住的欲望。
冷静。黄少天吐了口气。无论如何，对于朋友来说，都太过了。
叶修突然偏头，正在克制的黄少天猝不及防撞上他清醒的眼神，顿时浑身一个激灵。
“走快点。”叶修顿了一会说：“我快热死了。”
“你连一点汗星都没冒好吗。”
“唔……或许你可以删个词，降低点程度。”
“快点？走点？我要热了？”黄少天突然哈哈大笑。其实不太好笑，但现在的气氛让他感觉喘不过气，只能用笑带过。
“也有可能是删掉热啊。”叶修轻描淡写地说：“年轻人真浮躁，对于语文相当的不关注。它可是所有科目的起源，这样怎么能打好荣耀呢？少天同学。”
“滚滚滚滚滚滚。”黄少天没好气地说。
走到训练室门口，黄少天拧开门把手，想起点什么，扭头问叶修：“你今天很奇怪啊，有什么事？是今天中午那封信？里面写了啥？”
“守恒定律。”叶修说：“关于一个人的生命长短问题。我最近一直在思考这个东西。”
黄少天起了点兴趣：“结果呢？”
然后他被一把推进训练室，后头传来叶修遥遥的声音：“时间到了，训练去。”
黄少天气的牙根痒痒。
叶修有时想过，为什么一到黄少天的事情，他就完全没了节奏。
领队病危，没几天日子好活，于情于理都不能让队员知道，乱了军心。叶修计算得非常周密，包括夺冠后如何淡化自己，逐渐退出群众视野，等到死了之后一两年，再悄无声息地让兴欣发布消息，那时候周泽楷应该也早拿下三连冠了。少有人会记得他。一个过气大神，顶多发微博哀悼几句罢了。
叶修本来没想做到如此“凄凉”，按他自己来讲，顺其自然，他撒手一去，照理外界再疯狂也不管他事。但陈果实在吓了他一跳，叶修知道老板娘能哭，没想到这么能哭，再发散，想想不知道会不会有的、和陈果一样的女粉丝，叶修确实有点内疚。
编了这个计划，和陈果一说，谁曾想哭的更凶了……
“老板娘你……好了吗？”叶修小心翼翼地问：“要不我再改改？”心想自己也真是贴心到家了，居然一手操办自己后事。想着想着，叶修忍不住笑了出来。
一低头，陈果正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望着他。俩眼红的像兔子，还淌着泪。
“你、你居然还能笑出来？”陈果哭着说：“你可是要死了啊！”
“我知道。”叶修说。
“你再也玩不到荣耀了啊！”
“玩得够多了，该歇歇了。”叶修笑笑：“再说，这不还有你们嘛。每年清明记得提冠军奖杯来见，不然拒绝参拜。唔，不过我也摸不到，这么一说，确实挺让人伤心的。”
“……”陈果呆了呆。
“你就真的一点感觉都没有？”陈果问。
“有啊，都说了，很伤心。”叶修躲过陈果的软绵绵的拳头，叹了口气，说：“真的。我又不是神，一开始也有点接受不了，后来就想开了。你说，我活到现在，大概三十年，一开始过的日子简直猪狗不如……咳，别跟叶秋说啊。想办法离开以后，还能玩到了我最喜欢的游戏，一玩这么多年，还没有厌，不是很幸福吗？”
陈果抽抽鼻子。
“也该给年轻人点机会了，你说是吧？”叶修说。
沉默良久。
“你个混蛋！”陈果抽噎，拼命锤他。
叶修笑。
当时能做得从容淡定，相同的台词，时过境迁，对着黄少天怎么就说不出来了呢。叶修费解。可能吧，那家伙和自己关系好是一部分原因，另一部分原因……
叶修想不下去了，怪吓人的。
他很少对人抱有负罪感。此时此刻，对着黄少天，叶修忽然有些歉疚。
他和黄少天初遇简直算得上灾难。那时叶修难得被人抢了怪，怒气冲冲地叼着烟外出放风，骤然看见个傻不愣登的年轻人，一脸失魂落魄，脑袋后面挂着个耳机，将坠不坠的。看上去像是从哪部伦理剧里走出来的，长得还挺俊的喜剧演员
叶修忍不住笑了一下，那人就猛地抬了下头，直直地盯他。
叶修摸摸鼻子，刚想道歉，那人就走近点，欲言又止的样子。看上去怪害羞可怜的。
真好玩，叶修想了想，说：“玩荣耀吗？”
那人呆呆地点头，目光落在叶修发顶上，挺专注。
“那行，玩荣耀的都是一家人，走，陪我去买烟。”叶修诚恳地说。
那人：“……”
“我人生地不熟，初来乍到，你不会介意吧。会吗？那就不麻烦你了。”
那人一脸呆滞：“……”
叶修憋笑憋得肚子都疼了，强忍着说：“去不去？”
“……好。”
叶修记得那地界烧烤摊很多，一到晚上净是肉香。吃了顿烧烤，他知道那人的姓名、出生年月、爱好、住址……那人只知道他叫叶秋，还是个假名。
叶修忏悔。
临叶修回H市时，叶修兴起，问黄少天：“你游戏ID是什么？回去我带你啊。”
黄少天说：“夜雨声烦。”
“行，对了，我是一叶之秋。”
火车即将行驶。
黄少天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程度忽然黑了起来，他不顾缓缓合上的火车门，扑上玻璃拼命捶打，五官扭曲，咆哮道：“尼玛啊你就是一叶之秋！！一叶之秋我草你大爷把BOSS还来啊啊啊！！”
叶修善意地挥手，心想现在的孩子真不容易，看看，都难受成这样了，得多喜欢我啊。
一转就是这么多年。他和黄少天进了同一个圈子，同台竞技，站在最高的舞台上，既是朋友，又是敌人。
世事难料。
叶修摇头失笑，溜达着回房间，准备明天决赛。
临近登场那一刻，叶修拎着每个人叮嘱一番，等到黄少天的时候，他嗓子突然堵住了。如同一团棉花塞在那里，轻飘飘，沉甸甸，压得他喘不过气。
怎么和你说？我死了，你可能要直到两年后才知道？
我很喜欢你，可能是那种喜欢，但你不用知道？
想了想，叶修叼了根烟，没点，只是叼着，牙齿咬住过滤嘴，努力让语气正常，说：“记得我之前说过的守恒定律吗？没有谁离开谁就活不下去啊，要是我哪天走了，你可千万别寻死觅活的，丢人。”
黄少天表情有一点奇怪，嘴角抽了抽，想说什么，又憋了回去。
“滚滚滚，真以为我暗恋你啊。”
意料之中的回答，叶修笑了笑，没接着往下说，只对他挥挥手，算是告别。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。
他没看见黄少天抖得不像话的手，根本不像一个职业选手，完全失了冷静。
一天后，世邀赛中国队夺冠，颁奖仪式上，领队神秘消失，如同那人很多年前，刚刚进入荣耀所做的一样。他做了那么多，却一点痕迹也没留下。
这一走，就是五年。
（四）
黄少天接完陈果电话，看了眼车窗外，雨还很大。
他从G市搬到H市，大概三年了。黄少天一直没习惯这里的天气，阴雨绵绵，偏偏有时又过分晴朗，兼具两者中性，叫你爱恨两难。
黄少天想象叶修从B市出走到这儿，人生地不熟的，本来应该娇生惯养，捧在手心里长大，却太早就学会摸爬滚打，混在网吧里过日子。他会怎么想？
这些年，黄少天话少了许多，与他相熟的人震惊不已，黄少天懒得解释。其实他话还是很多，一车轱辘一车轱辘地往外冒，但口舌失了宣泄的欲望，只好在心里反复吞吐，久而久之，也习惯了和自己对话的方式。
他一生说过那么多话，却唯有一句是藏在心底最疼最软的地方，像守着一颗幼嫩的种子，那是他最难以启齿，珍之重之的东西。
每次看到叶修，那颗种子都会扑通、扑通跳动一下，死灰复燃，萌动着升高一寸。他会知道吗？他会喜欢我吗？
时隔这么多年，黄少天仍然对那颗种子结出的苦果甘之如饴。因为那可能是他单方面和叶修联结的、最后一种方式了 。
谁说的他哀莫大于心死。心明明还是很活跃的嘛。他的未来一片光明，只是仍需努力。
黄少天惯常地安慰自己，踩下油门，穿过无止境的雨幕，疾驰而去。
回到家，黄少天简单收拾收拾，订了外卖，开始发呆。
这几年间或也出了几款新游戏，画面更炫，动作更酷，VR技术也渐渐完善，听说新出了一个叫“平行世界”的全息游戏预告，人气火爆。荣耀这种时代的眼泪，早该关服停运了。但出乎所有人意料，荣耀一直很火，非常火，谁也不知道这种诡异的生命力从何而来。官方自然惊喜，就这样，荣耀，已经十五年了。
退役以后，黄少天一直不敢去再碰这个游戏，他花了三年，让自己伪装成像正常人对于失去朋友那样，恰当的悲痛，适度的憔悴，没人能看出他到底在想什么。
黄少天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。
等着吗？这又不是退役，人不可能死而复生，等什么呢？
黄少天胡乱地想着，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，手上已经取出一张马甲卡，刷卡登机了。
是第十区的号。
三十级的小剑客，流木。
黄少天立刻后悔了，不光如此，正活跃的世界频道突然短暂地静了一下。
“流木？”
“卧槽，这不就是荣耀xq扒出来的那个黄少小号嘛？！”
“《深扒叶神背后的人——流木，第一剑客？》那个贴？”
“……那名字先别提。求别提。别提。”
静了一会。
有妹子怯生生问：“流木在吗？请问你是……？”
黄少天没回。
世界频道也只是短暂地炸了几分钟，对于这个话题，大家明显不想过多谈论，很快就刻意避了过去。
那妹子开了小窗，私敲流木好友。黄少天思考片刻，点了“接受”。
“你好。”
“嗯。”黄少天说。
“那个，我其实不关心你到底是不是黄少，我不是那么八卦的人，你放心。”
“我就是想告诉你，我当年加了叶神的公会——那时候还不知道叶神就是君莫笑，单纯很喜欢君莫笑随性的行事风格，你知道，对于我们闲散玩家，大公会真的让人很苦恼。”
“那次破嘉世记录太让我惊艳了，加了公会以后，不久兴欣战队成立。很多人都不看好他们，我却成了铁杆粉，因为有君莫笑，也就是叶神。我追着叶神很多年，一直想近距离靠近，却没想到居然是网游才让我们有交流的机会。”
“叶神……走之前，大概是十二赛季季末吧，君莫笑在深夜上了一次线，我恰好遇上了，开心的不行，因为这个号太久太久没出现过了。我私敲叶神，没想到叶神回复我了。”
那边显示在输入，片刻后黄少天邮箱响了一下，那人寄来一件装备。
“他给了我这个，说如果哪天有一个叫流木的小剑客再上线，把这个给他，如果错过的话，就算了。哦，还有一封信。我没看。这么长时间我一直让公会里的人帮我守着，本来以为你不会再玩这个游戏了。没想到能有这一天。”
黄少天顿住了，手指僵硬，不知道打什么好。对方一直显示在线。
良久，他敲键盘。
“我是黄少天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她依然回得很快，“叶神对你是不一样的，我看的很清楚。”
黄少天再度沉默。
“谢谢。”他停了很久，搜肠刮肚，还是只能干巴巴地打了两个字。
“没事。都是为了叶神。我喜欢他好多年呢，终于能为他做一点事情，很开心的。”她秒回：“而且，以后也没机会了，这应该是最后一件吧。”
“他不可能知道他对我们意味着什么，觉得他只是在做喜欢的事情。但对我们不一样，不一样的。我坚持这么久，不光是为了你，更是为了叶神。第十区是荣耀最火的一个区，官方百思不得其解，只有守在这里的人、只有我们知道是为什么。”
说完以后，对方头像迅速灰了下去。
黄少天现在像是从油锅里煎了一遍，又泡到冷水反复沉沦，每个毛孔都张开，浑身战栗，又奇异地平静，像是佛堂落灰的铜像，已经沉默了那么久，早已不像刚落成那样鲜丽、灵动。他甚至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。
叶修给他留了一件东西。
就连想象、都觉得十分开心。
黄少天慢慢打开信件。
格子里静静躺着一件装备，剑系武器，副本掉落，毫无特殊之处，老区里一两个金能买四把。是连新手都只够沾沾自喜一段时间，很快就会被替换、很快就会被遗忘的仓库武器。
那是一把吸血光剑。
（五）
世邀赛结束后一年，叶修病情已极为严重了，他的意识开始恍惚，分不清梦和现实。身体剧烈的疼痛，哪里都疼，不打麻醉就睡不过去，就这样了叶修还得安慰兴欣众队员，给他们上上思想教育课，教诲生死有命的大道理，可陈果的眼圈还是一天比一天红，苏沐橙一天比一天消瘦。
“真不让人省心啊。”叶修感叹。
他是完全看开了，就怕别人钻牛角尖。
都说人有回光返照，叶修觉得古人总结的的确很精辟，那天晚上天空晴朗，风带着点凉意，他睡不着，打了一阵滚突然奇异地发现自己浑身舒畅，毫不费力。
机会难得，叶修立刻掏出私藏的笔记本，插刷卡器，登陆。犹豫片刻，还是选了陈果说是怕他寂寞就留给他的，君莫笑。
荣耀。
熟悉的切入画面，叶修叹了口气，决定趁最后这点时间再玩一会，也算死之前不留遗憾了。说到遗憾，他不由自主想到黄少天，那家伙真是够烦人的了，自己消失这么久，QQ都要被刷爆了吧。叶修顿时一阵冷汗，刚升起的登QQ和老家伙们告别的念头无影无踪。得了，就这样吧。
叶修正刷着副本，忽然有个女玩家私敲他，名字还很熟悉，他费力想了一会，觉得这应该是从十区一直跟着他的铁杆粉丝。颇有戏剧意味。
“在呢。”叶修回复。
“啊啊啊啊大神！！！我终于又见到你啦！你去哪里了为什么一直不出现啊，是不是有什么意外，我们都超级担心你的啊！”对方语无伦次地说着。
叶修笑笑。
“没事，小意外。”
“那就好！叶神你还会回来的对吧！我喜欢你很久了！你每一场比赛我都有看！”
“谢啦。”叶修避重就轻地说，顿了一下，他从包裹里找了找，果不其然还在。叶修盯着那件东西想了几秒钟，鼠标一点。
叶修说：“还在吗？能不能帮我个忙。”
“这剑是一个朋友的东西，叫流木，话挺多，如果哪天你看见他再上线，能不能把这个还给他？”叶修说着，一边快速打开一封空白信，输进几句话，点击确认，把成品一并打包邮给对方。
“没问题！叶神等我好消息吧。”
应该是等不到了。叶修想，一边补充道：“当然，如果他再也没登过，那就是他不玩这个游戏了。至于时间没卡上的话……错过就错过吧，没事。”
干完这件事，他最后看了一圈周遭景色，用千机伞放了一遍技能，终于拔卡，离开他为之热爱、奋斗十多年的事物，退出游戏。
第二天，叶修病情有所好转，就让陈果叫了黄少天过来。
陈果和他说了什么叶修不知道，到了这个地步，瞒也瞒不下去了，就顺其自然吧。叶修非常乐观地想着，黄少天进来的时候他已经很困了，强撑着让自己别睡过去。
“来啦？”叶修说。
叶修看见黄少天动了动嘴，好像又在闹别扭，真幼稚。
算啦。反正也听不清，姑且当做你这家伙对我表了个白好了，勉强算是不留遗憾了。
叶修笑笑，也费力地动动嘴。他注视着黄少天，口型变动，始终无声无息。那天的光很强烈，让他看不大清黄少天的表情。
叶修招招手，对着附过来的耳朵，发出声音：“少说点话，多长点心，别英年早衰了。晚点来见我。”
“终于能清静清静了。”叶修偏过头不去看黄少天，盯着窗外一朵形状滑稽的云，慢慢笑起来。
第三天，叶修因病去世。享年三十岁。
（六）
黄少天花了很久才找到那条街，现在它改名了，叫和平街，听上去像在讲笑话，这里可是叶修初入荣耀，掀起腥风血雨的起点。
黄少天握着那张账号卡，慢慢地走，脑子空空一片。这条街一点也没变，到了夏天，无数的烧烤摊挤满每一个角落，还有喧嚣叫卖的小贩，鱼肉的腥气、涮麻辣粉烫热的酸味，呛得他不停咳嗽。这里就好像沉入一个隔世的笼子，永远野蛮、市井又从容。
远处霓虹灯渐次亮起，恍惚的、朦胧的光，暮色还没退去。距离当时叶修刚刚离开，居然也是“很久以后”的事情了。
很久以后，这是个暧昧不清的词。谁也说不准它的界限或终点。乍一相遇，如同干咽一大截又干又涩的苦瓜，堵在胸口，七情六欲都汹涌着克制着，硬生生让你蹲在原地走不动路。那样长的、握不住的时间，和某个人生命错开的时间，孤自一人的时间，就这样不见了。
他一直在等。
然而当更久以后，冬去春来，一度又一度，新的盛夏来临，烧烤摊再次出没。终于，那种曾经疼得叫人发狂的记忆，也渐渐沉落在皮肉骨骼底下，化为他过去、现在、将来的一部分。
黄少天没打开那封信，叶修临死前想对他说什么，对他到底是什么感觉，他还有大把时间能去想，去奢侈地浪费。他想，也许等到他也要离开，他才会打开那封虚拟的信。
黄少天试探着又走了几步，依靠脑海中的记忆，终于找到当年那个地方。
那时，叶修正狼狈地向他跑过来，叼着根未点燃的烟，逆着光，冲他笑了一下。那时，空气还很干净，街头巷尾贴满荣耀的海报，每个人都在谈论那个神秘的叶秋。那时，他看见叶修头上粘了张蠢得要死的纸，他想去提醒，可鬼使神差，陪着他去买什么见鬼的烟，直到最后，没能说出口。后来，好多年，好多次，他有一句想说的话，可出口全是乱码，他终究没能说出口。而时隔这么多年，他此刻站在这里，背靠着墙，嘴唇动了动，再想要说，已经晚了。
相见恨晚。
人越来越多，黄少天被人流挤着倒退，阳光强烈，刺得他眼睛有点酸。
恍惚间他想起，最后一次见面时，还是夏天。那家伙躺在床上，外面是开得鲜妍的大朵的花，阳光被切成圆润的形状落在地板上。他看见，叶修也隐约动了动嘴，嘴型开合，带着点不明显的笑意，像是看穿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，一直、一直地看着他。
-END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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